無商館

是什么时候我再也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沉思的面容下究竟在思考着什么，不明白你欲言又止的神情到底隐藏了什么，不知道你投向远处的目光里包含了什么，更不知道你最终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又或许那才是你最真切无法割舍下的悸动么。
真相对于我来说，一无所知。
你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团迷雾，近在咫尺，却无法触手可及。

彼时，你年长我些许。稚气尚未褪尽，却极力的学起大人那般故作的模样，待等元服。
我疑惑的在大人面前问过你，元服做什么，出仕又是什么。
你只是单单的笑话我是个娃娃，再就没有说话。
大人们都夸你有出息，夸你将来会给家族带来新的荣誉，夸你必定会成为栋梁之才。
你只是笑笑，狡黠的目光里有着几乎不会被人发觉的异样神采。
他们请来了不辞远劳飘洋东至来到我们生存这片土地的异乡老者。老人家只是笑着捋过胡须，开口问你。
少年，你知道大陆在哪里么。我要告诉你，我从女皇统治下的太平盛世而来。我来告诉你那繁华不可一世的神都，究竟是作何般模样的光彩。
你眼眸中那些散逸的光泽瞬间凝为一体，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
族人中不知是谁在背后推了你一把，告诉你，要跟他鞠躬，要叫他先生。于是面对着面前这个脚步蹒跚的老人，你毫无犹豫的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老人成为了你的先生。教授你那些遥远异土，有关他熟悉的语言和一切。

先生坐在对面一板一眼的念着书上那些繁复笔画写成的汉字，心无旁骛。得了空我总会跑去偷看你，无奈没处藏身，只得躲在隔板后面。有时瞧着你发间略微渗出的薄汗，忍不住好笑起来。但又怕先生发现了去，可是要挨上一顿责骂。最后只得心中暗念只求那西方佛祖，保佑着你快快念的好书，才能得空陪我玩耍。
站在庭院中，偶尔会远远听到你念起汉文时的韵律。身在朝堂上那些高贵的大人们也总会吟诵歌谣，却都没你念出的听来美妙，宛如黄莺圆润动听。
那些只曾听闻的传言中，异国的歌舞升平，就像是近在咫尺一般。

偶有闲暇之时你坐于廊下，扯着刚发绿芽的柳枝，出神般望着池中养的若干鲤鱼。
偶尔你会回头，有一搭没一搭的问我。
那些鱼，就只能在这口小池子里度尽余生么。
我只能围着池子跑上一圈然后气喘吁吁回来告诉你，它们似乎永远都游不出这片池子。
你沉默不语，然后捧腹大笑。只是怪我跑起来那一副傻傻的模样。
在我生气跑掉之前，最后听你喃喃念到的，都是那些我听不懂的语言。

萤火虫是夏日夜晚我们游戏间最熟悉的伙伴。你总是会抓住许多只，然后放进用绢丝做好的口袋里。一亮就是一整个夜晚。第二天，第三天。当我跟你哭诉为什么只有一晚的时候，你告诉我——
他们只是为了这样的使命而存在的。
我不懂，只是呆呆的看着一口袋的尸体，摇头说不要再玩这样的游戏。
你走过来接过那只口袋，抬手阖上我的双眼。
使命结束了，它们需要的只是魂归于土。撩起鬓边的碎发，你在我耳边留下这样的话语。

落叶时节的圆月总会格外明亮。你会低下头很难过的盯着水中的月影说，先生告诉你，这时候他总会很怀念遥远的故土。因为他说，那是互相思念的人们相聚的日子。
我扔出小石子，搅散了池中那不确定的幻影。然后转头定定的告诉你，月亮这东西才不能决定人们的相聚。只要是想在一起，就一定可以相聚，无论何时。
你笑了，笑的背后藏有我读不懂的落寞。

深冬。这一年的初雪来的特别迟。畏惧寒冷的我缩在屋内，怎么都不肯跟你出外游耍。你只得连哄带骗的把我拽到了庭中，伸手指给我看枝头那一点点微红。寒冷带来的刺骨都被我抛之脑后，一心惊喜于这带来春之早报的红梅。
你瞧着我冻得通红的脸，只是伸手帮我挡掉了那些要从树枝上摇摇欲坠砸向我头顶的积雪。
你说，瞧着我们一路踩过来的脚印，这样深的积雪，来年势必会有好的收成。
我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你，虽然并不知那淡定的语气预知了关于未来的什么。

月落日升，季节更替。同我一并玩耍的日子就这样加速流逝着走向终结。直到那天，先生板着的脸终于——变成从未有过的舒缓。他告诉你，该教给你的都已经悉数殆尽，他的使命也该结束了。
自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先生。
而你出入宅中的时间越来越屈指可数，只有女眷们在帘后低头交耳，说着的都是关于你的种种变化。顺便也会跟起数落，多半还是关于童心未泯如我，如何能做得谁人家的好嫁娘。

你我曾经年少，坐看四季流转，静观斗转星移。
而再瞧见你已不是那时发际有汗故作镇定的少年，眉眼间那份稚气也早已褪得干净。远远站在廊上眺望远处那半个身影，逼人的英气已经是出挑到我辨认不得的模样。传来耳边的音声也变得难以明辨，原先的清丽明亮已经变成游刃有余的沉稳和暗哑。是什么让你变化得如此之快，就像是先前还在被你把玩着的柳芽嫩枝一夜之间成为参天大树。我羞涩的躲进门后，不敢再将目光投向远处的你。即使不曾被你发现，也像是惦记着池塘里鱼儿的小猫，悄悄隐起足下音声。

而属于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就是最后了。


养老元年，暮春。难波港出行时的人声鼎沸，多少人去行见礼过后回来都说，你转身上船的时候英姿勃发，完全没有一丝犹豫。那么此事此刻，你在西行的航船上，又该是怎样一番表情呢。会微笑，然后回头遥望，祝福我要幸福的活下去，对吗。
正如此时，我在懵懂中被女眷们搀扶着，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将接纳我下半生的男人。我记得他也有笑起来很好看的眉目，说起话来有故作的阴阳顿挫。他答应我会陪我一同观星沐月，赏花品叶，坐看世间无常。只是我清楚的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绝不会念出那些好听的音律，更不会笑的，如似春风。

养老元年，仲秋。异土的繁华是不是已经让你的双眼应接不暇，美酒是不是让你流连忘返，美丽的姑娘是不是让你跃跃欲动呢。你还记得庭院中的那口池子吗，那些鱼儿现在或许也和你一样，自由自在的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尽情畅游吧。
偌大的院子中一地红叶，再没有谁会盯着那口已经干涸了的池子口中念念有词的讲着关于遥远异土那些神秘莫测的故事。只有抬头那一轮明月依如当时，皎洁生辉。
而最终，互相思念的两个人，却注定无法相聚。

养老四年，迟夏。终于，属于我的萤火在这个短暂的夏季将要完结的时候燃烧至了尽头。那个夜晚，产房中一团混乱，隔门外高僧的祷告声不止。我似乎隐约看到庭外有萤火虫的微光在跳跃，无数的，就好像是回到了那个夏天。你伸出手阖上我的双眼，告诉我，使命都结束了，一切都该魂归于土。

天平六年，寒冬。我那座小小的墓上，积雪一如那年冬，很久都未曾化去。还记得雪地里那一串深深的脚印和你说过的那句话，那么是不是我可以期盼，这个国家，早晚会迎来你们带回的春天呢。
到那时，我们，还会重逢吧。

只有我再也不知道，你永远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