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商館

霜月中末，天色未明的晨曦却已是呵气微白。门前的路面被昨夜呼啸杀到的寒风摇落了一地的残叶，红腥似血。宅邸厚重的木门闷沉的发出了一声低响，只见突然间被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单薄的小身影手执一把与其身形毫相衬的竹笤出现在这条还不曾开始一天喧嚣的街头上。
光线昏暗不清，少女单只挽了个平髻，似有些瑟瑟发抖的有一下无一下挥动着手中的竹笤。身上裹着的仅是一件勉强度秋的薄衫。喊咬着下唇的小脸似有一些乌青，有些病色，而眼珠却还凛凛有神。
晨扫的工作做完了还有其他，不得不快点了。少女眼见天色已白亮起来，越发着急起来，手上的动作有些慌乱。不谨觉鼻尖却有丝丝冰凉沁入心骨。
初雪。
远处赶路而抱怨连连的，应该是路过城下的浪人武士吧。
少女抬起头，呆呆的看着从天旋舞而降的片片雪花，喃喃的出声。
“雪，纯白的……”
“喂，别呆着站在那里了，再不加件衣服你会被冻坏的，小鬼。”
不知何时一个身似旅者头顶笠斗的男人向少女搭起腔来。
“只是不小心，看的出神了……”少女仍旧低声喃喃，像是自语，又像是回应。
“有意思的小姑娘……喂，名字呢，叫什么？”
少女被这冷不防的提问给问到了。原先凛凛有神的双眼却像是被雪落后化开的融水给弥散了开来。
“名字，我只知道我是家里的老五，被卖到这里前就被叫做阿五，现在也是。”
“连名字都没有的可怜的小鬼……要知道，女人拥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有身份的象征。你，莫非这一生都想像这样一辈子做下人女子被人使唤苦劳而终么？”
男人的话让少女的眼神忽然明晰开来。
“既然我是在初雪的日遇见你的，那就叫留白吧。”
“留白……留白……”
少女抬头朝向天空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字。想是问些什么，回神在看，那旅人却已不知去向。


十年，弹指一挥间。
十年间天下有家破，有人亡，有人高位，有人俘降。沉浮于这乱世之中的女子们，不是依躲在高墙后的几帐内，就是沦落在市井的温柔乡。
固然红颜多薄命，岁月催颜老。家世命身不易轻改，唯有默默承受，消得这有幸残年余光。
即便如此，可还是有些女子蜕下了所谓宿命的萤茧，一如当年那一地雪白之间点点猩红般耀眼夺目。
让人心伤。

竹枝撑起的阁楼高窗下，素色未妆的少女抬头眺望窗外景致。
新送来的西阵菱纹织锦放置在房间的角落，少女身着的只是一件水色长衣，却不见寒意。许是因为桌上那鎏金麒麟香炉的原因，白檀的淡香总会麻痹一些太过敏锐的感触。
被卖。转手。
当初的阿五早已在那个初雪之日被刺骨的雪寒埋葬在了那座离现处之地百里相隔的城池之中。
连同那处宅院。那位主人。那些被欺凌和侮辱的日子。
此为乱世，颠沛流离，最终的行方却只是这间高楼上的丝笼。
少女的神色突然明亮起来。一如十年前那个初雪的清晨。
现在，此世间，只有叫做留白的岛原舞妓。


岛原游廓。
游女亦或太夫，艺妓亦或舞者。美名总是千回百变，而青睐的目光却从不会在谁的身上多驻足半刻。挑剔的视线交替变幻，而唯有岛原街巷尽头一处名为霜枫馆的居所，欲而求之，据否，复而求之，回绝，如此俱来反而经由人云相传，声震诸藩。
霜枫馆，也唯独只有这个女子，高阁筑起不侍形色却如冬日下初绽的红梅，洌洌有声色，却寒傲孤赏。
芳名留白。


神无月。十五。
年一度的神祀舞乐大会的当家转至了这巷末的霜枫馆。
岛原的暮秋却依旧灯火通明，绝不曾黯淡无色。
坊间诸传此年的花魁头衔绝对会落入这家名不见经传的游屋。也似有各家大名领主借以上洛之名乔装隐名入此坊间，仅为一探芳颜。
只因那一抹明艳雪肤，殷红朱唇。
还有那另男人都叹为枉生的凛凛舞姿。


太鼓槌音震震而落。
灯烛摇曳，似欲将这微寒的空气瞬间点燃。
身着雪色直垂水干，发间耸立明黑乌冠，腰间挎白鞘之刃的女子纵跃于三丈舞台之上。眉间似有英气咄咄相逼，拔刀，转身，姿如行云流水，却未有丝毫涟湉之色，犹如武尊自天而降，凛凛生形，生色。刀锋入鞘，乌冠轻卸而坠，明媚如瀑的黑发顺势滑落，方才还是如同神明降世般的英武男儿一霎蜕成了妖艳媚惑的岛原舞姬。荧惑媚色顺由着那只手执骨扇的青葱玉手，似高忽低，挑纵气息。
仿若天生的舞者。
鼓音落，而后筝声起。
轻拿身旁早已预备好的琵琶，女子速将方才还是狂乱的靡靡之气带入了净土琉璃的凡俗境地。

台下已是纷语四起。
各家侍者扮相的人物皆被主上传唤，似有不测之动。

“留白……”
不经意之处，方才还有人站立的角落，人影已是无可寻踪。

昔日从伊豆海港望去，水天一线，即使潮来潮退，然在这战火纷飞的时代，那海水也仍旧是清澈美好的不见一丝混浊。只有那日，夕阳如同残血一般鲜红，映衬着的海水犹如三崎攻防之战后那百里平川之上不堪入目的乱野坟场。
战鼓如此寂凉的回荡于长野之上。破碎的战旗依稀还可见谁人家纹模样。而硝烟还不曾弥散。雨水混着尸血只是开始冰凉。那些少年或是老壮，僵直的姿态瞪大的双瞳紧握的刀剑，上阵杀敌只为保家护国，拔刀而出不带片刻慌张。许这就是命运所钦定的，持刀浴血，只堕修罗道。
这只是乱战前兆。世人谓之所称的东海乱战的第一声战鼓则是响彻在伊豆三崎境内。

故闻花间太夫夕雾者，世人皆叹其命运多舛。长居京十条的久世家门在此一代子嗣皆为女子。长女仓纱远嫁他国，音讯全无。而次女堇姬也早年走失于家门一灭的乱斗之中。后久世家老小松景盛虽投于东海直江门下，但执念寻回这两位小姐的他还是在一次偶遇中识得了沦落于风尘地的次女堇姬，并将其迎回东海直江门下。家主直江弦羽知其身世悲惨，特恢复其名并为其讨求伊豆海城三崎为其居地。

料想他年恩客无数，现如今居于这偏地荒海边也落得安静自娱。不问朝事不观天下。身边一干女眷陪随倒是无妨寂寞。
总说静谧总不能持续太久。这日抚琴上未结束，若叶彤拿来快马加急送来的书信锦盒慌乱的冲进内室。琴音急迫瞬间在久世堇的指尖划出一道血口。而侧立其身的少女梶原初则是面色冷静，接过若叶彤递来的锦盒。
“这是方才接到的安艺北条藩来的速报。看盒面上写着呈夕雾太夫亲览。莫非是立花政茂大人手笔？”若叶彤一边说着一边撕开长襟内一条白绢，缠上了还在自楞无语久世堇那已滴血落地的手指。
“也只有那位大人提笔写信还会偶尔戏谑我这假名了。阿初，你帮我拆了，看看吧。”久世堇一脸惨笑。
“怕也只有那位如同兄长的大人才会在这时候修书于姐姐，告诉你这躲在海边不问正事的人天下又有何变了吧。”
“怕是彤姐姐说对了。原以为居于此地可以逃避战乱，没想到战事又起，而姐姐这里就是最有争议的一处了……”
久世堇惊的一把抢过浅井初展开的绢纸，只见立花政茂大人的笔迹力透纸背，字字可见其忧心。
“上野赤松，窥东海良田钱财及其女眷，日前已号召诸藩出兵。前有日向立花藩绯雨氏夜派八千轻骑，后有出云藩主紫车氏号令派军一万，皆为取三崎而去……”
“阿初，彤儿。下令，三崎境内所有备兵整装待命，准备迎敌。”
语毕，久世堇一把挥开几案上那尾已是断弦的焦尾桐琴，起身而立，抓下了那把挂于内室墙壁上的长弓。
天鹿儿弓。上古传说中那把射死不吉之鸟所用的神弓，此时此景拉开，也只不过是单弦悲鸣。

西国将领行军之快让人始料不及。不知是绯雨氏蓄谋已久还是练兵有素，不出十日八千轻骑已是濒临城下。
绯雨氏修书请求回见久世堇一面。而书面作写则是如同立花大人手笔，“呈夕雾太夫亲览”。
久世堇轻笑。此人果然轻妄，卸下刃具只为亲见一面，又是居何用意？只是想不通先前在京却从未听其名，又是怎知这三崎城内的久世堇就是那京中风月场间赫赫有名的夕雾太夫呢。
倒是浅井初在旁提点说，不可轻信此人，如若有诈，伤及大将则是下策中的下策。无奈久世堇回书一封，了然回绝。只是言明如若相见，只有战场。
倒是这绯雨氏按兵不动，对外自称是出兵安护三崎城，并无他意。八千轻骑驻扎于城外百里，虽是战乱，可这以静伺静倒是让人捉摸不透。
不日后，紫车氏大军压境。倒也奇怪，紫车氏驻扎之后居然也颇得安稳，居然如同绯雨氏一般，修书前来，美名其曰“浅叙旧缘”。
久世堇只得在城中暗自苦笑。早年京内，素闻出云藩主俊才年貌，兼备风华绝代之名。偶有邂逅，虽曾怦然心动，但毕竟因身份悬殊，且此君内有佳妻美眷。自比镜中花水中月，痴妄莫念。消迹于京后也再无妄想能有何人惦念于己，但此番紫车氏出兵大打旗号“安民”二字，与那绯雨氏口调一致。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谁也不得而知。
“姐姐，百里外两藩大军各自为营，按兵不动。好生奇怪……”是夜，若叶彤手执长篦，一把顺下散于久世堇肩后的长发。
“怕是以静伺静。虽是攻打我三崎，但姐姐至今从未公然开口，只是幽闭于城内。怕是那两军也想将我们逼上绝境吧，这临海之城可是死路，如若战事一起，以我军共计勉强过万的兵力和城内存粮，怕是挨不过……”
“阿初你莫要长他人脸色灭自家威风了。”若叶彤看见镜中的久世堇眉间骤然紧蹙，只是怪这“冷面女军师”下结论太早，让这丧气话伤了自家的士气。
“战局如此，发兵还是投降，权看姐姐的一句话了。若是举旗而战，我梶原初即使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语毕方才执灯立于久世堇身侧的梶原初突然单膝跪地，吓得若叶彤惊掉了手中刚从久世堇发间卸下的漆木簪。
一身月白素衣的久世堇一把扶起了梶原初，转头吩咐若叶彤。
“彤儿，拿纸笔来。还有，把刚才那枚簪子给阿初。”
“阿初，用你的刀锋将这簪子从将心劈开，一分为二吧。”
二人不明白久世堇是何用意，看她的眼神淡定自若，只得按其吩咐所做。
久世堇伏案疾笔修书两封，后将断簪连同书信封于两枚桐木锦盒内，只是淡淡的说到。
“明日早起，把这两个盒子送与那两位护我三崎的军奉行大人吧。”
“姐姐这可是退兵之计？”梶原初按不住心头的疑惑，追问道。
“如若三日内尚无回音——开城，迎敌。”

那日时逢仲夏。海城总有奇异的天象气候令人畏惧。天色正阴，似要有一场暴雨席卷而来。
不披一丝战甲的久世堇突然身现三崎城门之上，手执天鹿儿弓，面色凄哀。
忽然间电闪雷鸣，炸雷响起盖过了少女口中发号施令的那一声哀泣。
“全军——出阵，杀敌！”

昔日从伊豆海港望去，水天一线，即使潮来潮退，然在这战火纷飞的时代，那海水也仍旧是清澈美好的不见一丝混浊。只有那日，夕阳如同残血一般鲜红，映衬着的海水犹如三崎攻防之战后那百里平川之上不堪入目的乱野坟场。
三崎内城别馆浓烟四起，因是淋过了雨水的木造殿廊烧的噼啪作响格外欢快。
久世堇一人居于内室之中，手执那两封前方战场胜将修来的文书，撕了个飞雪扬花，而后放声大笑。
“我究竟，还是死在这情字上了……”
浓烟越滚越旺，从远处眺望这出修于海岸边崖之处的别馆，更像是雨后夕阳映衬之下而起的雾气，朦胧不似真物。
浅井初与若叶彤二将由属下亲信护命，最后还是得到了胜仗后调兵支援的兴国寺城主京极氏的庇护，逃过一劫。
传三崎城主久世堇，死于自焚别馆内。尸骨无存。
此战记于野史，后世屡屡有人为探其因到访三崎城旧址，只为寻得那日三崎城主战败后不知所踪的真相。


后记：
你见过的最明亮的东西是什么，是星辰，还是烛火？亦或是那抬头可望的骄阳。
而我见过的，则是那个女子最翘首转睛那眸中闪烁不断流莹般却又转瞬而逝的光彩。
百年前的那一日，纵身而落的那个瞬间，在她眼中瞬间焚烧犹如地狱烈火的城郭，还有那凄惨如同罗刹之音的战场哀鸣，是否才是她永远化解不开的执念。

百年间你徘徊于此地，呜咽成风，忪啼化雨，即便是高僧口中喃喃不断的经文又亦或是法师手中的符文都无法驱散你于此地种下的这百般念想。
即便这里已是废作荒野，你也只是停留于此地。夜夜不曾离，只影相伴那仅剩的残垣石壁。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皱起眉头的少年捧起了这山崖之下的海水激起的浪花，开了开口却被呼啸而过的海风声掩盖了而去。
或许，只是个情字罢了。

是什么时候我再也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沉思的面容下究竟在思考着什么，不明白你欲言又止的神情到底隐藏了什么，不知道你投向远处的目光里包含了什么，更不知道你最终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又或许那才是你最真切无法割舍下的悸动么。
真相对于我来说，一无所知。
你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团迷雾，近在咫尺，却无法触手可及。